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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之心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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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殺了我,再殺死你自己。”

碧秀崩潰了。他腦袋嗡嗡嗡的,像一個空洞的音箱,系統裏貯存的語言不足以表達過於覆雜的心情。他瞪圓了眼睛,但並不是瞪著告訴他祖先是誰的香波王子和梅薩,而是瞪著自己,瞪著牢牢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黑方之主。是黑方之主讓他幹了所幹的一切,憑什麽?就憑“隱身人誓言”的約束?就憑他對“隱身人血咒殿堂”的虔誠和對聖教平安的期待?

他原本堅毅無悔的眼睛裏突然顯出了白色的疏離和黑色的渙散,擡起頭,孤獨地掃視著四周,似乎面前是無邊的曠野,一片空茫。身為門隅黑劍,為了護教使命,他要永遠埋葬倉央嘉措遺言;身為倉央嘉措的後代,他卻應該讓憤怒的詛咒大白於天下,羞辱聖教,為讓人割斷了歌喉的祖先報仇。

何去何從,值得一個智慧的思想家思考三天三夜。而警察碧秀眼下能做的,僅僅是收起骷髏刀,轉身離開。他像是要去找人,去找黑方之主問問: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倉央嘉措的後代?轉了一圈又回來,警察,他是警察,他不能離開現場,他在保衛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結,保衛布達拉宮。再說他到哪裏去找黑方之主?黑方之主是誰,他根本就沒見過。

再也沒有人阻攔香波王子掘藏了。香波王子把手放在按鈕上,默念著密碼:“一下、一下、三下、一下。重覆一遍:一下、一下、三下、一下。”卻沒有往下摁。

智美催促道:“摁啦,怎麽不摁了?你好像很害怕,手在抖?”

香波王子擡起手,舉到眼前看了看:“我抖了嗎,我為什麽要抖?”

卻聽智美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已經動搖。”

香波王子說:“我憑什麽動搖?”

智美冷笑道:“因為碧秀和梅薩突然成了倉央嘉措的後人,連倉央嘉措的後人都堅信他的遺言是憤怒的詛咒,你還有什麽理由不懷疑自己呢?”

香波王子這次真抖了一下。智美說得不錯,碧秀的陰影揮之不去——一個倉央嘉措的後代不惜以殺人為代價,阻止他掘藏,為什麽?如果“七度母之門”不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消除迷惘、挽救靈魂的圓滿之法、希望之法,真的是唯一抗衡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武器,作為倉央嘉措後代的碧秀何必要對他下毒手呢?他對掘藏的阻止,是否也代表了家族的傳承、倉央嘉措的意願呢?啊,不敢想……

智美的話更加鋒利了,刀一般地割著他的心:“尤其是梅薩,怎麽可能不傳承瑪吉阿米的仇恨呢?”

香波王子躲開智美的目光,問梅薩:“你現在還堅信遺言是詛咒?”

梅薩當然堅信,因為她不可能忘掉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遭受的苦難。苦難銘記在她心底,像珠穆朗瑪峰坐落在青藏高原一樣永恒。但是,她不忍心回答,不忍心看見香波王子心底的絕望籠罩他的臉。她輕輕點頭,眼淚卻禁不住湧流而出。

智美見了,心疼不已,一把將梅薩擁在懷裏:“悲傷的不應該是你。”

梅薩沖智美淒然一笑,輕輕將他推開。

智美強迫自己把心思從梅薩身上移開,高聲對香波王子說:“你的掘藏思路依據的是《地下預言》。《地下預言》說:一千個叛誓者在指認他們的首領後,首領將發出指令引爆炸藥,炸毀布達拉宮。可現在布達拉宮只出現了叛誓者和叛誓者的首領,卻沒有出現炸藥,你知道為什麽?”

香波王子說:“你是說《地下預言》有失誤?”

智美說:“不對,《地下預言》沒錯,它預言的炸藥已經出現,不僅要炸毀布達拉宮,還要炸毀整個聖教。因為它不是普通的炸藥,它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遺言,是全西藏最愛戴的活佛對聖教的詛咒!”

香波王子低頭不語,按照掘藏的邏輯,智美的推斷無懈可擊。

既然如此,這按鈕怎麽可以摁下去?我香波王子,怎麽可以做西藏的罪人?

香波王子看看四周密密麻麻專心誦經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領袖,一旦倉央嘉措遺言是苦水,是詛咒和羞辱,整個世界,整個佛教就都將因為他香波王子的沖動而遭遇災難。他的心怦怦亂跳。

智美說:“但是現在你沒有權利放棄,你必須掘藏,否則……”

香波王子擡起頭,看見智美拿出了槍。是骷髏殺手從碧秀手中搶來的那把槍,梅薩曾經用它對準智美的後背,然後扔在了金頂,沒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槍指著香波王子說:“我們是新信仰聯盟的成員、烏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沒有理由再活著了。快,用你顫抖的手打開‘七度母之門’。”

梅薩含著眼淚,伸手擋住槍口:“智美,香波王子還有一個選擇。”然後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碼告訴智美,不然他會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著梅薩的淚眼,搖搖頭。

梅薩說:“邊巴老師的靈識說:‘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從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麽心。”

這時有人說:“佛啊,佛啊,釋迦牟尼佛啊。”

是鄔堅林巴,他的聲音很大,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聽清。他說,“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在‘老家’,我問阿若喇嘛,萬一‘七度母之門’是毀教之門,倉央嘉措遺言是控訴和詛咒,他還掘藏不?阿若喇嘛說:‘伏藏者有伏藏的職責,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內容和後果,改變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懸崖圓寂時,留下幾句話,要我轉告你:‘該來的都要來,該報的都要報,所有人收獲的果,都是當年種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須承擔後果,小至個人,大到宗教,都一樣。佛教沖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經受的磨難和所承擔的責任一樣多,不管倉央嘉措遺言是什麽,我們都應該坦然面對。就算伏藏的現世會讓聖教面臨滅頂之災,那也是聖教必須承擔的劫難。一門宗教,如果真有澤被蒼生的菩薩之心,它也會有承擔任何災難的能力和勇氣。劫難之後,光明重現,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說罷,鄔堅林巴高喊一聲:“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裏的古茹邱澤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著鄔堅林巴,輕輕點頭,那是他讚許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擡頭,向前方尋找古茹邱澤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誦經的僧潮,安詳而寧和。香波王子淚流滿面,對梅薩也對鄔堅林巴和智美說: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這會兒可能也在念經。我相信聖教能夠承受一切災難,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歲的媽媽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達拉宮的路上那些匍匐而來的人們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搖著經輪、轉著經筒的人們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災多難又多情多愛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了:“就算他們能夠承受,我也不忍心看著他們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臉頰上的傷疤跳了幾下,他齜起牙,眼睛瞇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機的手指朝後移動著。

梅薩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為了我吧。瑪吉阿米怎樣愛倉央嘉措,我就會怎樣愛你。對我來說,愛你就是愛倉央嘉措。”

香波王子搖搖頭:“我知道了,那就來世吧,來世我們繼續。”

梅薩說:“你還有媽媽,你不去看你八十多歲的老媽媽了?”

香波王子頓生一種決絕而悲涼的感覺,喃喃地說:“媽媽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媽媽,媽媽。”

話音落地,槍聲響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澀的暖流往上奔湧。他知道,湧出眼眶,那就是淚水。他不想讓自己流淚,就閉上了眼睛。然後,槍響了。扣動扳機的是他的手指,下達開槍命令的卻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個帶給倉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災難的人。

眼淚終於從緊閉的雙眼噴湧而出。

他睜開眼,透過淚水看見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懷裏。

是梅薩,在他閉眼開槍的瞬間,梅薩撲過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槍口。

仿佛知道這是必然,智美居然沒有驚呼,沒有痛喊,甚至都沒有去關心梅薩的傷勢。他上前,用槍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開了懷中的梅薩。

鄔堅林巴扶著梅薩,讓她慢慢坐下。

梅薩胸前鮮血淋漓,喊了一聲“香波王子”,然後淒迷地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倉央嘉措的情歌,其實不是唱給女人的。”

香波王子艱難地點頭,悲婉地說:“我知道,他是唱給青藏高原,唱給喜馬拉雅山和雅魯藏布江聽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蒼生,是整個的西藏。”

梅薩點頭,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嫵媚:“但我還是想聽你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槍管,讓槍口離開自己的下巴。他要為梅薩唱倉央嘉措情歌了,沒有什麽威脅能夠妨礙他。他以倉央嘉措的原生態音調唱起來:

風啊,從哪裏吹來,

從家鄉門隅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伴侶,

願風兒把她帶來。

他的聲音悠遠而蒼涼,如泣如訴。

涉水渡河的憂傷,

船夫能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誰能幫我消解?

伴著情歌,他看見梅薩最後的眼淚以無與倫比的清澈,滾落著;看見她那淚珠流經的臉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詳,充滿愛意

香波王子知道,梅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心和靈魂托付給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報著梅薩的一臉欣慰和愛意。

眾聲合誦的經潮變成了和平祈禱。來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個比一個陶醉。他們全神貫註,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槍聲和血腥,都被淹沒在莊嚴洪亮的經潮之中了。是頭頂數不清的空行護法遮蔽了他們的眼睛,還是歷經劫難練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們都想起了《地下預言》裏的那句話:“瑪吉阿米,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對智美。

智美依然舉槍對著他,眼裏掛著淚水,吼道:“快啊,要麽你趕快掘藏,要麽你把密碼告訴我。”

香波王子微笑著:智美,邊巴老師的學生,我的同門師弟,才華橫溢的青年學者,未來的占蔔大師,被新信仰聯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讓家族命運壓垮的靈魂,你也會掉淚?

智美厲聲道:“我已經殺死了梅薩,殺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沈默著。他的目光已經穿越智美的淚眼,穿越三百多年的歲月,回到了倉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個被壯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達拉宮的權力誘惑的馬上漢子,看到他在倉央嘉措偉大的影子下絕望地掙紮,看到他被陰謀和欲望壓迫得發狂而不勝悲惶……

“我數三下,你要是還不說,我就開槍。”

還是沈默,仿佛平靜和沈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誰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沒在謾罵和哭泣的情緒裏,他眼神裏總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悲憫是別人沒有的,那是憂郁而傷感的悲憫,是智慧而敏銳的天性流露,即使現在面對槍口,行兇的人也能感覺到那種遙遠而超拔的悲憫是如何地刺痛著自己——智美覺得自己渺小了,自慚形穢了,自從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憫,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寬容、良心和愛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憤怒、失去的羞惱,就像現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極端,然後以性命和鮮血為代價,讓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來的。

“那我就數了。”

沈默。

智美數起來:“一、二……”

沈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後一個數字:“三……”

槍響了。武器的聲音再次出現在無比神聖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的場合裏。

又有一個人倒下去了。

香波王子驕傲地挺立著,突然驚叫一聲:“智美!”

智美對自己開了一槍,子彈從下巴射入,穿透了他的頭顱。

智美倒在了地上。在結束愛與恨、生與死的掙紮之後,他朝梅薩爬去。梅薩就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他耗盡了最後一滴血也不能靠近,只能發出一聲憾恨的嘆息,然後離開身體,飛煙走霞一般向空中升騰,去追尋梅薩依然美麗純潔的靈識。

冥冥之中,他看到兩個警察從一個角落閃出,來到焰火門旁,指著他尚未僵硬冰涼的身體,對仍然沈浸在驚詫和悲憫中的香波王子說著什麽。智美認出了他們,是北京警察王巖和國際刑警卓瑪。

他聽到卓瑪的聲音遙遠且縹緲,卻向一張密實的大網,牢牢覆蓋了他。

卓瑪說:“我知道他會自殺,他已經證悟,只能以死開始了。”

智美看見眾人的目光都被這個國際刑警的驚人之語吸引了過去。又聽卓瑪說:“智美有兩大理想:一是和梅薩終成眷屬,二是開啟‘七度母之門’摧毀聖教。第二大理想又源於兩大動力:一是他祖先拉奘汗的遺恨,一是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的控制。嚴格地說,祖先拉奘汗的遺恨、家族的傳承只是深埋在內心深處的遺傳基因,在智美去美國學習前,他自己沒有丁點意識。那時候他只是一個深愛藏文化、熱衷占蔔術的有為有志的青年。是新信仰聯盟的烏金喇嘛躲在幕後,精心安排了一切:幫助他學習,資助他生活,給他灌輸尋求新信仰的好處和途徑。這才終於引爆了埋藏他心底的家族遺恨,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意志堅定的新信仰青年。”

智美驚訝著:好一個國際刑警,居然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

又聽卓瑪侃侃而說:“安排智美掘藏,開啟‘七度母之門’,是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近年來最大的計劃。新信仰聯盟制造的那些宗教慘案,雖然怵目驚心,慘絕人寰,卻只有視覺震撼,絲毫不能動搖宗教的精神支柱。烏金喇嘛希望依靠智美的掘藏,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用中世紀式的宗教罪惡,炸毀佛教的信仰根基。而對智美這個雄心勃勃、熱血沸騰的年輕人,這次偉大的掘藏是他今生今世絕無僅有的人生舞臺。只要‘七度母之門’開啟,他的事業和愛情都將達到最高峰。不僅可以消除祖先沒能找到新信仰的遺恨,還將在人類伏藏史和信仰史上名垂千古。”

即便漂浮在空中,如雲如煙,智美還是呆若木雞:這個國際刑警,怎麽連他的內心都一清二楚?

卓瑪接著說:“可惜,這一切都必須有一個基礎:倉央嘉措遺言是詛咒,‘七度母之門’是毀教之門。新信仰聯盟、烏金喇嘛,還有智美,都把一生的賭註下給了倉央嘉措遺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光榮,甚至全部的生命,都取決於開啟伏藏之門的一瞬間。

“現在,不等這一瞬間到來,他就突然自殺了。是因為他感覺到了絕望,他知道祖先拉奘汗的遺恨還會是遺恨,新信仰聯盟的理想已經灰飛煙滅,烏金喇嘛的計劃早就成為泡影,他自己名垂青史的努力也將變作笑柄。

“更何況,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梅薩性命!

“是梅薩之死喚醒了他,讓他證悟到一個真相:天上地下,愛情為尊。

“梅薩死了,如同倉央嘉措的瑪吉阿米死了。而智美從香波王子的眼睛裏卻沒有看到仇恨,沒有看到詛咒,只看到了慈愛和悲憫。他就知道‘七度母之門’絕不會是毀教之門,倉央嘉措遺言絕不會是詛咒、控訴和羞辱;就知道他應該追隨梅薩而去,從新開始。

“因為已經有了‘不動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因為香波王子之心,就是倉央嘉措之心。”

卓瑪的話讓人震驚。人們這才發現,仰面朝上作別人間的智美,臉上洋溢著安詳與幸福的光芒。那是悔恨和報償帶來的安詳,是追隨愛情而去的幸福,一出現就顯得十分悠遠,悠遠得讓人能想起歷史,想起拉奘汗。仿佛智美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祖先。——拉奘汗的悔恨、歷史的悔恨,穿越茫茫時空慟哭而來,以自我懲罰的真誠和堅決,做了最後的定格。

智美裊裊而去,靈識的腳步帶著解脫的瀟灑,踏上了無礙之旅。

和平祈禱的音浪突然掀起了一個高潮,似乎是提前排練好的,聲調變得抑揚頓挫。天籟般的洪亮中,又增加了超度亡靈的神聖,法音無敵,升起來,升起來,靈魂升起來,《大方廣佛華嚴經》成了度亡的背景。似乎大家都想到了,全世界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想到了,布達拉宮想到了,能讓佛教重新起航的第七次集結想到了:這是代價,是為了倉央嘉措遺言的犧牲,也是血祭,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出世前必不可少的生命之祭。

香波王子面孔上突然有了堅毅的棱角:他意識到梅薩對自己以命相許的愛,就是當年瑪吉阿米對倉央嘉措愛情的顯現。倉央嘉措活著是為了愛,死了也是為了愛。我熱愛梅薩即瑪吉阿米,就應該信賴“七度母之門”;忠誠倉央嘉措,就應該信賴倉央嘉措遺言。偉大的倉央嘉措決不會辜負這種信賴,他內心充滿陽光和祝福,他是無怨無恨的化身,是愛情、友善、和平的使者。他不僅自己不代表仇恨,還會消除所有的仇恨。即使處在三百多年前的苦難艱辛、黑暗悲慘中,他也一定會在遺言中祈禱後世的吉祥。

現在,唯一讓他疑惑的是,國際刑警卓瑪對智美怎麽了解得這麽透?他想問,卻見王巖已經面對卓瑪說出了同樣的疑問。

卓瑪的回答石破天驚:“因為智美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智美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智美的絕望也是我的絕望。我就是……”他停下來,看著所有的人,“我就是你們費盡心機要抓捕的那個人:烏金喇嘛。”

楞了,沒有人相信。

“我請你們看一樣東西。”卓瑪說著,麻利地脫掉衣服,只給自己留下了內褲和手槍。他鼻翼痙攣似的抽動著,嘴角有點歪斜,額頭上的青筋突然爆了起來,神情就像他的肉體,從來沒有這樣激蕩過。

他們都看清楚了:強壯的身體上到處都是傷疤,亮晶晶的,就像夜空裏的星星。能夠想象當年他在“北美烏仗那坐禪中心”門外人流攢動的廣場上脫光自己,用一把雙刃刀在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個窟窿,並且邊戳邊笑的情形。從此他就成了血案和地震的代名詞,成了人們對駭人聽聞事件的等待和恐怖本身。

王巖要拔槍,卻被卓瑪搶了先。卓瑪用槍把王巖的槍逼回槍套:“不要急,我還有話要說。”

王巖憤怒地說:“跟我們合作的決不是烏金喇嘛。”

卓瑪說:“真正的國際刑警卓瑪早已被我扔進了大海,你去問問孟加拉灣的鯊魚就知道了。我用一根繩子勒死了他,死前他指著我說:‘你是烏金喇嘛,我知道你想幹什麽。’其實,他並不全知道。”

香波王子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你屢屢救我。”

卓瑪獰笑一聲說:“因為我們不想結束得那麽快,我們需要用‘七度母之門’的發掘引誘出所有倉央嘉措的後代,然後利用倉央嘉措後代的存在,否定活佛轉世制度,讓六世以後所有達賴喇嘛的轉世,都失去合理性。”

香波王子嘴唇抖了一下:“夠毒辣的,如果你們的目的達到,以活佛轉世制度為支柱的藏傳佛教將面臨自佛教傳入藏地以來最嚴峻的考驗。”

卓瑪說:“但這個目的顯然是達不到的,因為情歌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對倉央嘉措情歌的研究和傳唱,讓那首關於轉世預言的情歌變成了來自虛境神界的法音:‘潔白的仙鶴,請把翅膀借給我,我不會遠走高飛,到理塘轉一轉就回。’而你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執著,更讓許多能夠決定佛教命運的高僧大德看到了希望:倉央嘉措遺言既不是對聖教的詛咒,更不是對活佛轉世的否定。”

香波王子“哼”了一聲說:“連一只山魈都在幫助佛教,它的覆活是‘遷識奪舍秘法’的典範,而‘遷識奪舍秘法’又是活佛轉世制度的保姆。倉央嘉措至少有兩種靈識,佛性的靈識轉世成了下一世達賴喇嘛,人性的靈識依然留在肉體中,讓他成就了山南孤兒莊園,然後轉世,轉世成了伏藏鏈條中所有的後代。”

卓瑪說:“那些後代是仇恨的火苗,我們幾年前就找到了引火的辦法,那就是啟用‘隱身人誓言’的魔咒。被魔咒控制的人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無形密道的延伸,是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繼續。新信仰聯盟收買了歷史,收買了他們的靈魂,向他們提供了一切,包括訓練和改造以及經費。”

香波王子說:“還包括食物,用一號配方飼料餵養的雞,用二號配方飼料餵養的豬,用三號配方飼料餵養的牛,用四號配方制造的甜飲料,你們激發了人類的貪欲、仇恨、愚癡以及一切罪欲和惡念,激發了他們不可抑止的殺人沖動,你們讓一些善良慈悲的人擁有了蛇蠍心腸,你們來自地獄,創造地獄……”

卓瑪“哈哈”一笑:“遺憾的是我們做得還不夠,我們最終並沒有點燃起佛教內部的戰爭——叛誓者一方因為倉央嘉措後代的死亡而對正統聖教發起報覆的行為始終沒有出現,利用《地下預言》引爆布達拉宮的期待成為泡影。隨著‘七度母之門’的不斷發掘,叛誓者證悟了對抗新信仰聯盟的辦法,那就是放棄延續了三百多年的叛誓傳承和立場。更重要的是,我也在修煉‘七度母之門’,我也在不斷證悟。”

香波王子說:“什麽意思?”

卓瑪說:“我預期的目的是,在修煉中改造‘七度母之門’,讓它成為名副其實的毀教之門、叛誓之法而給佛教造成威脅,但是,但是,‘七度母之門’的第六門是伏藏之門,伏藏不現世,修煉就永遠不會暢通。而發掘伏藏的過程,卻把我引向了另一條道路。”

他望著齊聲誦經的僧眾,似乎望到了《金剛經》的偉岸,望到了聲音的形體如同無邊浩瀚的宇宙擁堵著所有的視野。他知道誦唱《金剛經》是佛勢的顯現、法威的傳達,雖大力而不動,雖雷霆而無形。今夜無眠的佛教又將是一個鹿野苑裏初轉法輪的開端了。

卓瑪說:“其實新信仰聯盟讓我做的,除了打擊佛教,為聯盟開辟道路,更重要的是為迄今還不知道什麽是新信仰的聯盟尋找新信仰,這是聯盟的出路,也是我的出路。”

香波王子說:“你永遠找不到。”

卓瑪說:“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七度母之門’——倉央嘉措遺言。”

香波王子不屑地說:“怎麽可能,倉央嘉措遺言會成為你們新信仰聯盟的新信仰?再說你還不知道遺言是什麽呢。”

卓瑪肯定地說:“應該是知道的。我曾經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有不散的佛靈、不死的悲心。”

香波王子憤怒起來:“不管你怎麽說,你都無法開脫血債累累的罪孽。”

卓瑪說:“大伏藏的現世必然伴隨著血雨腥風,就像生命的分娩必然伴隨著疼痛失血。現在是大出血,就需要大法力的鎮服。我會為我的罪孽付出代價的。謝謝你香波王子,雖然你還沒有最後發掘出‘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卻已經發掘出了一個具有新信仰的烏金喇嘛,應該寂滅了,我說的是我,還有你。”

話音剛落,卓瑪移動槍口,瞄準了香波王子。

砰的一聲槍響。有人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香波王子搖晃著頭,瞪著趴在腳前的卓瑪,問道:“倒下去的不是我吧?”

王巖關心的是誰開的槍,回頭一看,只見碧秀站在身後。碧秀從死去的智美身邊撿起了自己的槍,一槍幹掉了烏金喇嘛。

碧秀開槍的時候,知道自己是警察。

碧秀走過去,拿起烏金喇嘛剛才瞄準香波王子的槍,打開槍膛和彈夾看了看,裏面一顆子彈也沒有。

卓瑪的意圖竟然不是殺人,而是被殺。

碧秀楞怔著,繼而長舒一口氣,意識到不管是自己懲戒,還是魔鬼自戕,都是最後一槍了。結束了,“隱身人血咒殿堂”的存在、所有磨礪刀劍的傳承和鮮血淋淋的對抗,都已經結束了。

碧秀如同刀斧砍鑿的臉上突然飄浮起一層淡淡的悔意,眼睛裏原始的兇悍被天性的哀傷所代替,彌散成一種激怒後的溫順,如同起伏的經聲在朗朗中柔和著,無處不在地撫摸著。他走向一邊,又回身望著香波王子,突然想起他在審訊香波王子時對方唱起的倉央嘉措情歌。他也想唱了,他奇怪自己居然還記得那歌調、那歌詞,是不是他和倉央嘉措的血緣關系讓他天生就具備一聽就會的本領呢?他唱起來,不好意思用嘴唱,只在心裏,默默溫習著:

初三的潔白月亮,

沐浴過你的聖光,

請求你答應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樣。

應該感謝香波王子的掘藏,讓他和所有人都知道,那個來自山南孤兒莊園的碧秀便是倉央嘉措的後代。當然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香波王子從他冰硬的巖鐵一樣的心中,發掘出了邪惡背後美麗的蘊藏,那是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律動,破土而出的時候,變成了對一個人不甚明了的思念,而過去,多少年了,這個人一直被他排斥在生活和頭腦之外。他以警察的風格想立刻打電話給這個人,卻發現這個人盡管是自己的部下,手機裏卻沒有儲存她的聯絡方式。

碧秀把電話打給了偵緝隊的值班人員,沒聽清對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說:“你把瑪瑙兒的手機告訴我。”

對方停了一會兒說:“碧秀副隊長,我就是。”

碧秀楞了,半晌才說:“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讓我值班的,有事嗎?”

他突然緊張起來:“沒,沒事,你忙,忙吧。”

瑪瑙兒說:“你沒事,我還有事呢。來了兩個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鷲頭病魔,他們說自己是殺人兇手,殺死了邊巴和六名倉央嘉措的後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為了讓我相信,他們交出了兇器,一把雙刃竹葉刀,一把特制的鉆器。我問他們為什麽自首。他們說了四個字:‘寂殺而歸。’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平靜馴良的殺人兇手,簡直不敢相信。”

碧秀說:“我知道他們,他們人呢?立刻關起來。”

瑪瑙兒說:“真的是殺人兇手?我害怕死了,偵緝隊今晚就我一個人值班,你快派個人回來。”

剎那間,碧秀心裏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奮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瑪瑙兒的那個耳光,想起了他拒絕送給她的那顆貓眼石,以及無數次他沖她的熱情潑去的冷水。為什麽?就因為他格外警惕,不願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實是需要女人的,需要這個情深意長的名叫瑪瑙兒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讓人做夢。

碧秀說:“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說罷,溫存地一笑。

在瑪瑙兒的記憶中,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隊長第一次沖她笑。

經聲如夢,如美妙的安魂曲,憂郁著,溫柔著,把天上人間的慰藉彌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詩畫裏。在場的僧眾陶然如醉。

同樣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澤喇嘛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有了何去何從的選擇。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話促使他做出了決定,還是他內心本來就有教外愛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長成一棵消息樹?

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對手、山南密法領袖苯波甲活佛,來到他身邊,真誠地對他說:“你贏了,祝賀啊,我要走了,去家鄉寺院做一個無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頤養天年嘛。不過,不過,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啟蒙上師呢?啟蒙我修煉‘七度母之門’。”

古茹邱澤使勁擊了一下掌,像辯經那樣雄辯地說:“在‘七度母之門’的修煉中,沒有啟蒙上師,只有根本上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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